在岭南的晨光里，我第一次听见“米楚”这个名字，它从一位满头银发的阿婆口中缓缓吐出，像一粒被遗忘的古稻种，轻轻落在现代汉语的水面上,漾开层层时光的涟漪。

阿婆说，“米楚”在古粤语里，是“米缸见底”前最后那一捧米——不多，但足以续命，楚，有清晰、齐整之意，如《诗经》里“楚楚者茨”，形容草木整齐，当“米”与“楚”相遇，便成了量米的准则，生存的底线，这二字背后，是中国农耕文明最朴素的生存智慧：即便在最困顿的年岁里，也要把最后一把米数得清清楚楚,让稀薄的希望延续下去。

这让我想起幼时在祖父的粮仓里，他教我用木升量米，那个被手掌磨得温润的木升，就是他的“米楚”，他说，每一粒米里都住着一个神仙，你待它认真，它才会让你饱足，那时不懂，如今才明白，祖父量度的不仅是米，更是对天地馈赠的敬畏,对生活的郑重其事。

“米楚”二字，藏着中国人最古老的计量精神，从《汉书·律历志》的“以子谷秬黍中者，一黍之广度之”，到宋代的斛、斗、升，我们的祖先用最朴素的单位，构建了文明的基石，每一次精准的量取，都是人与大地的契约——我辛勤耕耘，你慷慨馈赠，而“米楚”就是这契约的见证。

然而在物质丰盈的今天，“米楚”正在从我们的语言和生活中消逝，外卖按克标价，粮食成吨交易，我们失去了与每一粒米对视的耐心，当计量单位越来越大，我们对生活的感知却越来越模糊，我们拥有了前所未有的丰盛，却也正在丢失先民们“数米而炊”的郑重。

但“米楚”真的消失了吗？我想起去年冬天，朋友在阳台上用废弃的塑料盒种稻，收获时，她小心翼翼地将那几十粒金黄的谷子放在掌心，数了又数，那一刻，她掌心的就是属于这个时代的“米楚”——不是生存的必需，而是精神的回归，在这个粮食过剩的时代，“米楚”从物质尺度变成了心灵度量，提醒我们在丰饶中不失节制,在便捷中不忘根本。

夜深了，我煮了一锅粥，看着米粒在水中舒展，想起《粥食记》中的话：“一粥一饭，当思米楚。”这“米楚”，是量米的古尺，是续命的恩物，更是一种生活态度——在粗疏的日子里保持精细,在易忘的岁月里记住根本。

每一粒米都是一个宇宙，而“米楚”，就是丈量这个宇宙的尺子，它量度的不仅是生存的底线，更是文明的深度，是我们在奔向未来时,不该遗忘的来时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