月光下，那柄名为“霜刃”的长刀，正静静地横在案上，刃口流转着一抹幽冷的清辉，仿佛积攒了数载的寒雪，裴帅的手指，却并未抚上刀柄，而是悬在一旁的笔架之上，指尖犹沾着一点未干的墨迹，他面前摊开的，不是边关的舆图，而是一纸墨色淋漓的《春思》，帐外是十万貔貅，刁斗声严；帐内，一缕若有若无的柳絮，正沾在袖角，软软地,不肯离去。

世人眼中的裴帅，是帝国的剑锋，是边关的铜墙，他的名，与朔风、旌旗、号角相连，他的“帅”，是血与火淬炼出的威仪，是令行禁止，是生死一瞬的决断，那柄“霜帅”，便是这身份的具象，刀锋所向，万军披靡，它太亮，也太重，亮得照花了所有人的眼，重得几乎要压弯那持刀人的臂膀，人们只看见帅旗之下的铁甲，却看不见铁甲之下，那颗也曾为“杨柳依依”与“雨雪霏霏”而悸动的心。

他踱至帐门，望向东南，那是一片被春水浸润的土地，没有风沙，只有烟雨，记忆里，故乡的堤岸上，柳丝如烟，有鹧鸪清啼，有采莲曲软，那是一种与金戈铁马全然不同的韵律，是丝竹，是笔墨，是另一种秩序，另一种“帅”，那是一种属于文化的、温文尔雅的统率力，它不靠刀剑的锋芒，而靠文字的重量与风骨的清标，他恍惚觉得，自己腰间悬着的，不应只是这柄“霜帅”，或许更该是一管柔毫,去勾勒那梦里的山水。

这矛盾，便成了他心底最深的战场，那柄名为“裴帅”的刀，要求他绝对的冷硬、果决，要他将一切柔软的、私己的情愫，都当作必须剪除的枝蔓，而那颗属于文士的心，却总在无人窥见的深夜，生出藤蔓，缠绕着乡愁与诗思，他提笔时，耳边响起的是点兵的鼓声；他握刀时，眼前浮现的却是案上的诗句，这内外之争，这文武之搏，其酷烈程度，远胜于他与任何阵前之敌的厮杀，他仿佛被撕裂成了两个人，一个要成就“裴帅”的万世功业，一个只想守护那一个完整的、会惆怅也会感伤的“裴”姓书生。

终于，在一个同样月明的夜晚，他似乎寻得了一条微茫的出路，他再次提笔，却并非写那柔靡的春思，而是写下“愿将腰下剑，直为斩楼兰”的豪语，那笔锋里，有刀的锐利；那意象中，有帅的雄心，在这壮怀激烈的底色里，他偏偏又添上了一行小注，提及了塞北无柳，唯有月华如练,堪寄乡思。

那一刻，他忽然了悟，真正的“帅”，或许并非磨去一切柔软的棱角，成为一件完美的兵器，而是如这月光，既能照亮铁甲的寒光，令万军肃然，也能温柔地铺在故乡的柳梢头，慰藉离人的孤独，那柄名为“裴帅”的刀，与那缕名为文心的柳絮，本不必你死我活，刀可以守护那孕育柳絮的江南水土，而柳絮的柔韧，或许正是这柄钢刀不至于在杀伐中崩断的、最后的韧性。

裴帅缓缓起身，将案上那页诗稿仔细折好，收入怀中，随后，他伸出手，坚定地握住了“霜帅”的刀柄，这一次，他感到那刀柄不再只有彻骨的冰凉，竟也染上了一丝来自胸膛的、温热的体温，他执着的，究竟是那柄名为“裴帅”的刀，抑或是刀光里，始终不曾泯灭的，那一抹柳絮般的倒影？无人能答，只知帐外的月光，清辉如旧，既映着无边的沙砾，也照着天下一隅,那柔韧的青青柳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