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足球,初看与店里卖的并无二致,但若凑近了,细瞧那接缝处,便能窥见另一番天地,那皮革与皮革咬合的地方,并非机器压出的、冰冷均一的线痕,而是一针一脚,带着些许笨拙的、人手的温度,针孔不算绝对齐整,线脚也偶有疏密,像初学写字孩童的笔迹,却有一种执拗的、不肯敷衍的认真,这足球,竟是手缝的。
我少年时,便见过这样的针脚,在故乡老屋昏暗的阁楼上,那只被我当宝贝似的、表皮已磨得发亮的旧足球,就是这样一副模样,那是邻居住的杨爷爷的手艺,他年轻时是皮匠,老了,便将这手艺用在缝补我们这些野孩子的破球上,我总爱蹲在一旁看,看他如何将浸软的水牛皮裁成五边形与六边形,看他用锥子先行刺出孔洞,那“噗”的一声,沉闷而笃定,他拈起穿着蜡线的大针,针鼻儿在昏黄的灯下偶尔一闪,他的手指粗大,布满老茧,动作却异常轻柔而准确,一穿,一拉,一收,皮子便顺从地贴合起来,那“嗦嗦”的走线声,绵密而悠长,像春蚕食叶,又像静夜的细雨,有一种将时光也一并缝进去的安然。
那时不懂,只觉得这过程比踢球本身还有趣,如今想来,我痴迷的,或许是那针线穿梭间,一种无可替代的“生成”之感,我们这群野孩子,不仅是在等待一个游戏的工具,更是在见证一个“世界”从无到有的诞生,从一堆零碎的皮子,到一个浑圆的、可以承载我们所有奔跑、呼喊与梦想的球体,这其间的魔法,就藏在那一针一线里,杨爷爷缝进去的,不只是牛皮与蜡线,还有他对我们这群孩子的慈爱,以及一种老派人对于“物”的敬惜之心,这足球于是便不单是足球了,它是一个有体温、有记忆的活物,每一道针脚,都记录着我们某一次狼狈的摔跤,或某一场畅快的胜利。
工业时代馈赠我们无数精致而廉价的成品,我们习惯于即拆即用,即坏即弃,一个漏了气的机制足球,命运大抵是垃圾桶,而我们那只缝缝补补的旧球,却仿佛有着更强的生命力,气门嘴坏了,换一个;某块皮子开裂了,再补上,它的身上,于是布满了补丁,像一幅岁月的地图,它很沉,吸了水后更沉,踢起来脚感也未必好,但我们却觉得它无比“跟脚”,因为那上面,有我们每个人的指纹与汗渍,有我们共同的故事,它不是一个标准的工业品,而是我们这群少年独一无二的“圣物”。
线,是约束,是连接,是使之完整的根本,它让离散的归于统一,让破裂的复归圆满,这枚小小的手缝足球,它所缝合的,又岂止是二十块零散的皮子?它缝合了我与一位长者的忘年之交,缝合了一群少年在尘土飞扬的操场上的金色童年,也缝合了如今的我与那段充满皮革与阳光气味的老旧时光。
那针脚绵密,如同时光的注脚,告诉我,有些圆融,有些完整,需靠手心与时光,一针一线,慢慢缝就。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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